保羅·托馬斯·安德森(PaulThomasAnderson,下文簡稱PTA)是新世紀以來美國最重要的電影作者之一。多年一直徘徊在好萊塢相對邊緣的位置,很少獲得美國電影學院的認可,奧斯卡重要獎項往往數提零中;但他的作品卻又享譽歐洲,甚至全世界:《木蘭花》(Magnolia)拿到了柏林電影節金熊獎,《私戀失調》(Punch-DrunkLove)拿到了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獎,《大師》《性本惡》《魅影縫匠》……幾乎每一部作品都是大師級水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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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TA最有名的作品非《血色將至》(ThereWillBeBlood)莫屬,影片講述一個石油大亨發家致富卻家庭破裂的故事,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了無情的鞭笞。無論是藝術造詣還是思想境界,該片都稱得上是2000年后世界范圍內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毫無疑問,無論是題材、結構、人物,PTA的作品總是能給人帶來某種意料之外的錯愕感,其所傳遞的價值又往往不容于主流,這也使得他的電影往往難以在當時當地獲得與其成就相匹配的評價。
2021年,PTA推出了他的新作《甘草披薩》(LicoricePizza),影片講述了一個發生在上世紀70年代初的愛情故事,并在今年的奧斯卡評選中獲得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原創劇本三項大獎的提名。這也是在《雨人》之后33年來,好萊塢大制片廠米高梅獨立制作、銷售和發行的影片中,唯一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提名的作品。
與PTA之前在其作品里善用全美最好演員的做法不同,這部新作中的兩位主角對觀眾而言十分陌生,《甘草披薩》確實是二人的電影首秀。不過,他們都與PTA淵源頗深,在其生活和工作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女主演阿拉娜·哈伊姆(AlanaHaim)隸屬HAIM樂隊,PTA自2017年開始就給樂隊拍攝音樂視頻,完成了數量眾多的MV短片,和樂隊三姐妹之間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和深刻的默契;男主演庫珀·霍夫曼(CooperHoffman)則是PTA此前多次合作過的伙伴菲利普·塞默·霍夫曼(PhilipSeymourHoffman)之子,而菲利普·霍夫曼在《大師》中的精彩演繹也為PTA和他自己各贏得了一座銀獅獎杯。因此,《甘草披薩》這部影片本身或許有點像是編導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雖然他的創作態度絕非是以插曲視之。
影片中,男主角加里是15歲的高中生,女主角阿拉娜是25歲的攝影助理,二人在高中照相日相遇。初看之下,加里和阿拉娜好像怎么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不僅因為這會成為一段年齡差巨大的“姐弟戀”,而且隨著故事的展開,我們逐漸發現二人的性格和價值觀也迥然不同——加里是頭腦精明的童星,有著敏銳的商業嗅覺,幾乎能夠瞬間把握住時代的經濟脈搏;阿拉娜則對生活有著完全不同的執著和想象,尤其對加里這種“小聰明”嗤之以鼻。在與加里的“商業團隊”分道揚鑣后,阿拉娜加入了當地市長候選人的競選團隊,準備在政界大干一場。然而二人的創業、職業生涯都不順利,也正是在如此充滿挫敗的經歷中,他們之間看似若即若離的關系開始逐漸變得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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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草披薩》根據真實事件進行改編,這一點跟昆汀·塔倫蒂諾執導的影片《好萊塢往事》相似。有趣的是,《甘草披薩》的故事發生地圣費爾南多谷距離好萊塢非常近,兩部影片發生的年代也非常接近,所以把兩部影片放在一起比對,就能看到兩個導演是如何熱衷于這個時間節點,并對同一時期的美國社會進行了怎樣豐富的描繪。當然,昆汀和PTA的敘事手段區別很大,前者直截了當地深入事件,對其進行重述和解構,通過故事情節俘獲觀眾,后者則意在言外,試圖以“側寫”勾畫時代氛圍,以幽微隱晦的方式讓觀眾自己去發掘寶藏。
舉個很簡單的例子:《好萊塢往事》和《甘草披薩》里都出現了“過氣演員”這一形象,前者以之為主角,講述電視明星里克·道爾頓與替身搭檔的故事,后者則將杰克·霍爾頓(JackHolden)這一半虛構角色安插進阿拉娜的生活中,以一場瘋狂又好笑的摩托戲回溯一個演員甚至整個產業昔日的榮光。
與之類似,片名“甘草披薩”本身也反映了影片“側寫”的特點:PTA在解釋這個片名時表示,“甘草披薩”不僅是當時南加州地區一家連鎖唱片店的名字,更重要的是“甘草”和“披薩”兩個詞能夠讓他“立即回憶起那個時代”,并“很好地捕捉到電影的情緒”(引自《洛杉磯時報》和《綜藝》對導演的采訪)。而看完全片的觀眾都知道,“甘草披薩”這個詞從未出現在情節當中。
我們不妨說,《甘草披薩》表面上(或“正面”)看的確是一個無害的愛情喜劇,但PTA卻是來用這個故事舉重若輕地敘說另一些真正重要的事物,那些處在“后景”卻在一代代美國人生活中復現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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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主角內心的轉變與影片中的兩個事件有著非常直接的關聯。其一是1973年石油危機導致的油價上漲,使得加里的水床生意受到極大影響(水床的原材料乙烯由石油提?。?,同時牽引出充滿隱喻意味的“空擋倒車”大戲,促使阿拉娜走上另一條道路;其二是阿拉娜所服務的市長候選人在下班時邀請她到一家餐館,阿拉娜也是在此時發現眼前這個政治偶像并非想象中那樣完美動人,而這很難不讓人想到1972—1974年之間發生的美國歷史上最大的政治丑聞“水門事件”(尤其是電視上還出現了尼克松本人)。
兩個事件的出現,讓阿拉娜被危機感和幻滅感所籠罩,也讓兩個人的關系出現起伏和波動。以此觀之,《甘草披薩》的時間線是可以精確到月甚至日的,任何一點輕微的時間偏移都將對人物動機和故事走向造成損失。也正因如此,在這個時間節點講述一個愛情故事絕非某種散漫編排的巧合、扭捏作態的懷舊,而成為某種必然的策略。
實際上,《甘草披薩》所采用的“側寫”和“后景”策略并非PTA初次使用,比如其改編自托馬斯·品欽的作品《性本惡》(InherentVice,也譯為《固有缺陷》)就是借一個犯罪/偵探故事的外殼,通過形形色色的人物和關系,揭露出社會的“固有缺陷”,甚至以1970年影射21世紀的美國。只不過,PTA這回已經不再改編后現代文學名著,而是走了一條塔倫蒂諾和品欽之間的、好萊塢制片廠制度準許范圍內,具有最大限度指涉性和批判力的半原創道路。恰如《電影手冊》所言,“對于塔倫蒂諾或保羅·托馬斯·安德森這樣的作者導演來說,通過作品重新回到這一時期不僅是服從于一種懷舊的狂熱,更重要的是重拾那些美妙和焦慮的碎片,以便通過它們更好地折射出當下。”
與《性本惡》相似,我們也能在《甘草披薩》里看到太多有趣的配角,在各種行為舉止荒誕不經的配角身上感受到那個時代的躁動、混亂和不安。除了西恩·潘飾演的過氣男演員之外,布萊德利·庫珀飾演的喬恩·彼得斯(JonPeters)也有著十分吃重的戲份。我們能看到這個瘋瘋癲癲、嗑了藥似的制片人身著嬉皮士的衣服和飾品大鬧加油站(在《好萊塢往事》中,嬉皮士也是一個非常關鍵的群體),隨著1969年的曼森家族案的發生,嬉皮士的大規模流行也徹底終結,喬恩·彼得斯這樣的人似乎成了嬉皮士的“遺老”和“余暉”。
影片中還有一個神秘的角色,就是一直站在門外監視市長候選人的神秘長發男子。這個略顯頹廢、振振有詞的人物很難不讓人想起《出租車司機》(1976)里的羅伯特·德尼羅和《納什維爾》(1975)里的無名殺手,PTA以比馬丁·斯科塞斯和羅伯特·阿爾特曼都更加“反高潮”的方式處理了這個形象——刺殺從未發生,但威脅也從未離開,一股不為人所知的暗流始終都在涌動??梢哉f,PTA為我們展現的是一個帶著歷史前因后果和寬廣政治外延的世界,不可知的他者潛伏、觀察,伺機而動,沒有一個人能不受影響和支配。
影片結尾,阿拉娜和加里二人相互找尋,最后在影院門前相遇,故事也隨之在一種甜蜜的氛圍中結束。然而PTA似乎并不想就此確定二人的關系,幾次高光的閃回沒讓人產生感動,反而讓人更加疑慮了:我們分不清PTA究竟是在以閃回強化二人之間愈加深刻的情感,還是向我們暗示此時二人的彼此追尋只是先前經歷的重演?這是否意味著瘋狂的奔跑和追尋將在二人的關系中再三發生,而他們之間根本性的沖突從未化解?
又或者,我們所有人都只是在各式各樣的歷史碎片中,上演著別無二致的戲碼?(圓首的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