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熱播的電視劇《天下長河》對康熙年間的黃河治理進行了細致描摹與多方透視,并以此勾連出眾多歷史事件,串聯起朝堂內外、正殿與后宮、中央與地方的矛盾,從而折射出當時的政治生態和社會人心。因而,該劇看起來只擷取了歷史波濤中的浪花一朵,但有著宏闊的視野和厚重的質感。
(相關資料圖)
《天下長河》的風格有些多元,既有歷史正劇的嚴肅莊重,又有歷史傳奇的戲謔輕松,甚至不乏民間戲說的夸張調侃和詼諧幽默,同時,該劇也飄溢著官場黑幕劇的辛辣犀利,以及時代風云中小人物的辛酸憋屈。更值得一提的是,該劇在人與自然關系等方面體現了歷史的穿透性。
戲劇沖突的橫向位移
“一部治黃史,半部中國史。”《天下長河》的情節主線就是清朝治水能臣靳輔、陳潢治理黃河的艱苦卓絕、鍥而不舍,觀眾的觀賞重心就是看兩人如何在艱難險阻中披荊斬棘,一往無前。而該劇在設置戲劇沖突時進行了高明的橫向位移,將一個與自然互動的故事變成了人與人之間的“斗智斗勇”。靳輔、陳潢潛心修堤筑壩時,相比于客觀困難,倒是人事上的糾葛、人心的貪婪與自私、人性的嫉妒和陰暗,更讓他們心力交瘁,甚至寸步難行。這種戲劇沖突的調整,可謂體貼地照顧了觀眾的觀賞心理。畢竟,具體的治理方案或者治理過程過于專業,又容易枯燥無味,圍繞著治河展現不同階層、不同陣營的人,會作出怎樣的反應、會進行怎樣的權衡和算計,卻是更能打動觀眾的內容。因此,該劇聚焦黃河治理,卻越過了技術層面,更重在揭示黃河治理背后的歷史局限性和政局復雜性,這使得故事情節一波三折,具備了諸多的看點。
靳輔、陳潢的治河之路雖坎坷艱辛,但他們面對其他官員的彈劾與陷害似乎總能“逢兇化吉”。這是因為,他們意志堅定,從不動搖,又有康熙無條件的支持,所有沖突可以迎刃而解。因而,《天下長河》在沖突設置上固然巧辟蹊徑,但因“正方陣營”勢不可當,導致了一些故事情節似有飄忽之感,比如觀眾時常看到靳輔、陳潢焦慮和悲憤的時刻,卻鮮少看到他們陷于猶豫、動搖、退縮、恐懼的至暗情境。
靳輔、陳潢治理黃河雖波折不斷,卻總能化險為夷,于是《天下長河》將情節重心轉向了康熙如何“治理人心”的方向,這是該劇在戲劇沖突上的第二次橫向位移,也是其一個頗具吸引力和深度的內容。康熙明知許多官員不堪大用或品德低劣,卻出于私人情感或為了制衡漢族官員,放任自流。他洞悉有些人阿諛奉承、奴顏媚骨,但出于“水至清則無魚”的考慮,也裝作沒看到。在處理許多事時,他有強烈的個人好惡和判斷,卻能隱而不發。因為他知道每個位置都要有人,每個人都有個人特性。而這些人性的參差,正好使底下的人不能鐵板一塊,他可以利用這種空隙和矛盾,來施展個人的權術。
斑斕駁雜的人性光譜
《天下長河》出場人物眾多,而核心人物是十余位官員。靳輔和陳潢以治理黃河為終生志業,準備為造福黃河兩岸百姓而鞠躬盡瘁,可謂襟懷坦蕩,天下為公,是該劇樹立的為人為官的標桿。明珠、索額圖、阿席熙、伊桑阿、崔維雅等人滿足于個人私欲,追求派系利益最大化,不惜貪贓枉法,任人唯親。不過,該劇并不想在“正邪對決”的框架下展開情節,而是讓這些人物的不同人格境界和人生志趣同臺表演,為觀眾勾勒出斑斕而駁雜的人性光譜。
滔滔黃河,映照出人性的復雜,也見證了治河人的可敬。靳輔與陳潢,一個是封建社會清廉正直、一心為民的官吏,一個是希望以己之才實現黃河安瀾理想的讀書人。面對巨浪滔天的險境,靳輔親自上陣守堤,在關鍵時刻選擇炸堤泄洪守住河道。在治理黃河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中,他矢志不渝,殫精竭慮。陳潢立下誓言:“20歲前走遍黃河故道,他日得志,早晚要收服黃河。”一心追隨靳輔,治理黃河、守護蒼生。評論者認為,“電視劇以他們的人生抱負和人生經歷為坐標軸凝望歷史,又發揮對歷史的想象力,將治河與中國古代讀書人要實現個人志向但受到歷史條件制約的人生悲劇融為一體”,而觀眾從他們身上,看到了“中華民族大國工匠的精神傳承,他們就是中華民族的脊梁”。
《天下長河》中的人物被著力強調了身上的某一種性格特點,如靳輔和陳潢的豁達堅毅,高士奇的圓滑玲瓏,明珠的老謀深算。不過,有兩個人物較為立體,屬于圓形人物,一個是康熙,他在處理國事時有決心、有魄力、有恢宏大氣的胸懷,但他身上那種冷酷無情、剛愎自用、專橫跋扈的特點同樣不容忽視;另一個則是以清官形象出現的“壞人”于振甲,他是該劇中最復雜,最令人感慨的人物。于振甲一心為民,嚴于律己,追求“君子之風”,自視人格高潔。他還非常重視“慎獨”,每天睡覺前都要擺出黑白石子,反省自己這一天做了哪些值得稱道的事,又有哪些事不合尺度。但是,他在追求聲名和自我滿足時,明顯有些刻意和狹隘,他的所作所為不是發自本心,而是顧慮著別人對自己的評價。于振甲身為桃源縣令,為了一縣百姓的家業,冒死護堤,看起來悲壯動人,卻因他的迂直古板,導致三省被淹,幾百萬人流離失所,死者不計其數,這就是靳輔所謂的“大忠若奸”“小慈乃大慈之賊”。
不過,這些人物的氣質和表演風格差別過大,兩相映照和對比,有時會有不協調之感。例如,靳輔過于剛直,是一種話劇化的表演風格;徐乾學之流又像民間戲曲中的丑角;明珠和索額圖的表演則偏生活化又兼具喜感。當該劇對某些人物進行“凡俗化”和“喜劇化”的處理時,有時會沖淡人物身上的悲劇底色。
是具體黃河也是隱喻
《天下長河》中的“天下”,既指天下蒼生,也指江山;“長河”既是具體的黃河,也隱喻時間的洪流、歷史的走向。在這個片名中,創作者希望將“治理黃河”與“穩固江山”“書寫歷史傳奇”進行類比或者互文式的表達,也是關于人生修煉的隱喻。
陳潢曾經對康熙說,他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黃河水患。這被崔維雅抓住把柄,認為他有欺君之罪,因為黃河安瀾絕不可能畢其功于一役。確實,黃河治理是一個動態的過程,應該成為永不松懈的常態。這樣,故事也可以將黃河治理延伸到人生歷程,猶言人生的每項事業都不可能一錘定音,而是要在每日的開拓與追求中,獲得暫時的安穩與滿足。
黃河蜿蜒五千多公里,時而平靜,時而奔騰,這需要治理者高瞻遠矚,運籌帷幄,不僅將上游、中游、下游進行全盤考慮,還要平衡黃河與淮河、京杭大運河的關系;既要有順勢而為的智慧,又要有雷霆萬鈞的手段;既要看到局部和整體的渾然一體,還要著眼于眼前和未來,并在守成中創新,才能達成剛柔并濟的“大治”。這些體悟,分明就是深邃的人生啟迪。這也是該劇在主題拓展方面值得稱道的地方。
該劇為了展現更為宏闊和具有縱深感的歷史經緯,圍繞著黃河治理交織了多條副線。例如,孝莊太后、昭妃的大量戲份,更多表現的是帝王之家的隱秘與苦澀之處。
該劇還從黃河治理引申出“人如何過好這一生”這種樸素又沉重的人生話題。在這場與大自然的搏斗中,有人矢志不渝,胸懷廣闊;有人鼠目寸光,庸碌貪婪;有人得過且過,渾渾噩噩;有人假模假樣,自命清高。觀眾從中看到了人性的各式表演,看到了人生的不同定位,并借此洞察了那些人性的晦暗幽深之處,又感佩于那些剛健恢宏的人生志向,這正是《天下長河》留給觀眾的豐富余味。
(龔金平 作者系復旦大學藝術教育中心教授)